「要我嫁進江家,除非……江河集團董事長的位子換我做!」

 

玉嬋此言一出,不僅思祺和思礽臉色驟變,連思祐也大吃一驚。

「我們是很有誠意促成這樁親事,可是方家的要求……會不會太超過?」思祺吃力地說:「再怎麼說,江家好歹也是男方……

「企業聯姻,沒人在乎男方女方,只管誰強誰弱。」方夫人語氣柔和,態度卻十分強硬,氣勢高不可攀。

「誰來當董事長,也不是哪個人說了算,得……得經過董事會同意!」思礽情急智生,搬出董事會來擋駕。

「你弟弟……叫什麼來著?江思祐?殭屍在喊『有』?」玉嬋談論思祐卻不正視思祐,懶懶瞅著思礽:「他一旦繼承遺產,就擁有董事會最大發言權,只要他宣布讓出董座的位子給我,別人能有什麼意見?」

「公司還有其他股東,可能會反對思祐的提案……

「方家不也是江家的股東,而且還是『最大的』股東?」方夫人冷笑:「其他董事挹注的資金,加起來恐怕還沒我們多。這麼說吧:要嘛玉嬋嫁去江家,政權和平轉讓,省得被媒體渲染成惡意併吞。如果婚事談不攏,方家也不排除抽江家的銀根。無論選哪條路,江河集團遲早是方家的囊中物,相比之下,還是透過結婚封住外人的嘴,手段稍微柔和一點。」

思祐腦子嗡嗡作響,覺得自己八成跑錯地方了。

這不是相親!這不是相親!

眼前這四個女人,講的是哪門子的相親對話?!

方家兩母女不是來相親,根本是來談判的!

就在這時,方夫人忽然放軟了語氣:「生意的事放一邊。玉嬋本身條件這麼優秀,人長得美又聰明,跟江家結親,我真怕委屈了她……想也知道,要是身高一百八的名模下嫁矮肥短的窮光蛋,難保不覺得虧很大。這種蝕本的生意,總要有夠強的誘因,我回去才好說服玉嬋她爸……

一股想吐的感覺翻湧上來,思祐頭昏眼花,再也聽不下去:「不用說服了。這門婚事,我拒絕!」

這句話驚人的程度,比剛才玉嬋那句有過之而無不及。

思祺思礽張大了嘴,異口同聲:「殭屍柚,你瘋啦?」

雖說兩姐妹生怕婚事搞砸,但她們驚異之餘,嘴角卻不自覺上揚,顯然對於思祐反將方家母女一軍,有種扳回一城的得意。

可想而知,方家兩母女表情說不出地難看,玉嬋更是漲紅了臉,狠狠盯著思祐,等他給個像樣的交代。

思祐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字吐出:「大嬸,令千金條件太好,我無福消受。您慢用,我先告辭!」

話聲甫落,他已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離席。

「大嬸?!」方夫人臉整個氣綠了。

思祺用盡全身力氣遏制想笑的衝動,思礽朝思祐背後大吼:「殭屍柚,你給我回來!」

思祐充耳不聞。

現在的他,只想逃離。

江家姊妹誰不好找,找來這隻賽貂蟬!以思祐的心性,不至於單憑外貌美醜論斷別人,他只是覺得,人應該要有自知之明。玉嬋醜勝無鹽,不全是她的錯,但方夫人那句「人長得美又聰明」、「身高一百八的名模下嫁矮肥短的窮光蛋」,實在是叫他倒足了胃口。

真後悔剛才吃那麼多東西。

思祐一路衝下手扶梯,轉眼便竄出了飯店大門,用力呼吸好幾口外面的空氣,胸中那股幾欲令他窒息的滯塞,才稍微緩和一些。

定了定神,思祐放慢腳步,開始在大街上漫無目的遊走。走著走著,他忽然聽見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

思祐認得那首曲子──克萊斯勒的「愛之悲」。

小時候,媽經常放這首曲子給他聽。

要不是碰上思祺思礽,他永遠沒機會知道,為什麼媽那麼愛聽小提琴曲。

然而,聽過無數名家的版本,卻沒有誰演奏的「愛之悲」,能像街上傳來的音樂聲那樣,深深觸動思祐的心。

明明對愛充滿期待,卻又蘊含著綿長的悲傷,小調旋律淒絕而又艷絕,絲絲扣人心弦、句句刻骨銘心;那是千古的愁唱,唱出無盡的惆悵。

樂句裡的悲傷,非關仇恨、貪婪、驕傲、自私、怠懶等人性的劣根原罪,而是愛得太深導致的不安與淒楚。過分的甜蜜,往往也會帶來痛苦,猶如蛋糕與巧克力吃來討喜,卻會殘留在齒間發酵成腐蝕牙床的酸性有害物。

甜到了極致,會變酸;愛到了深處;就是痛。

其實愛,並不若想像中那樣簡單、那樣卡通。

所以才會有人說,愛一個人好難。

可是,偏偏愛就是那樣誘惑,明知沒有結果,還要飛蛾撲火,就算不能天長地久,也要轟轟烈烈的擁有過。永遠幸福快樂是奢求,璀璨的激情但願能品嘗一次就夠;縱使前途堪憂,愛與被愛的也還是歡喜做、甘願受。

愛上了,就會付出;付出了,就會揪心;心揪痛了,就又忍不住要愛得更多……

聽見那樣的音樂,任誰都忍不住動容。有好幾分鐘,思祐怔怔站著無法動彈,但覺自己一顆心不住融化,化成一股熱流流遍全身,伴隨著微醺的迷茫。

無意識地循著琴聲找去,他在巷弄裡繞了好幾圈,終於發現巷子另一頭的馬路邊,有個被各種樂器團團包圍的女孩,獨自站在大街上演奏。除了手裡正在拉的小提琴,她脖子上還掛了一支口琴,腰間綁著三角鐵、響板、沙鈴等節奏樂器,面前架了一台電子琴,下方除了踏板,還擺著一只定音鼓。

好個一人分飾多角的單人大樂隊!

思祐目瞪口呆。不知哪兒來的一股衝動,他想上前跟那位街頭藝人說說話,豈料有人動作比他更快,搶先一步來到了女孩的身側。

「小姐,附近的鄰居打電話來警局抗議,說家裡的小孩聽到你殺雞的聲音,都被吵得一直哭。你有街頭藝人執照嗎?拿出來我看看!」

是個一臉慵懶不屑的警察,顯然完全不懂欣賞女孩的音樂。

思祐想上前替她辯解:她拉得那麼好,怎能說是「殺雞」?然而在他開口之前,女孩已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換地方……

「有沒有執照?沒執照、當街製造噪音,我開你罰單喔。」警察語帶威脅。

女孩急得快哭出來:「拜託你別開單!我走就是了嘛。」

她一面說,一面動手收拾樂器。但她忙亂之餘,電子琴袋的拉鍊怎麼拉也拉不開,好不容易扯開袋子,袋裡一堆說明書、琴譜等紙張紛紛散落,恰巧又颳起了一陣風,將紙張吹得漫天飛舞。

女孩氣急敗壞、七手八腳地將飛走的琴譜追回,蹲下身拾起琴袋,哪知腰間綁樂器的繫帶突然鬆脫,四、五樣節奏樂器嘩啦啦叮叮咚咚掉滿地。女孩抓了這個顧不得那個,情狀說不出的狼狽。警察冷眼旁觀,口中還不時催促:「快點啦,笨手笨腳的!」

思祐再也看不下去,一個箭步衝到女孩面前:「我來幫你。」

也就在此刻,他得以近距離打量女孩的模樣──

那是怎樣惹人心疼的一名女孩啊。

一襲寶藍色絲質娃娃裝,將女孩的膚色襯得白皙勝雪,纖瘦的骨架並未因上衣的寬大剪裁而稍見豐腴,反而在陣風吹拂之下,更顯得衣大人小、弱不勝衣。

她臉上脂粉未施,一頭烏亮短髮也任其自然垂落,裸妝素顏,使她看來益發清麗樸素、楚楚可憐。

思祐內心深處,泛起了一陣顫慄。

令他思潮翻湧的,倒不是女孩的身材或樣貌。論外表,思祺和思祐遠在女孩之上。他之所以激情悸動,是因為女孩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似曾相識的親切感。

他想起大一時某堂文學導讀的課,教授講到「紅樓夢」裡賈寶玉乍見林黛玉時說的:「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受到神瑛侍者雨露滋潤的絳珠仙草,下凡投胎為林黛玉,矢志用一生的眼淚,來報答神瑛侍者轉世的賈寶玉。三生石上早已注定的緣分,讓寶黛兩人打從見面的第一天起,關係便異常親密。

那樣的熟悉,正是思祐一生的追求!

思祐一邊替女孩收拾樂器,一邊偷眼觀察女孩,不知不覺手邊動作竟慢了下來,只顧盯著女孩發楞,結果是那不耐煩的警察叫醒他:「欸,你是來亂的喔?要收就快點收!我忙得要命,沒空在這裡陪你們耗!」

女孩用愧疚的眼神望著思祐:「我來就行了!不好意思,害你陪我挨罵……

思祐一怔,連連搖手:「沒關係,不用客氣!」

他被警察一叨唸,頓時發揮潛力,朝女孩露出了一個「包在我身上」的笑容,快手快腳替她打理好樂器。女孩將節奏樂器重新掛回腰間,電子琴和小提琴分別背在雙肩,一手提著定音鼓,一手提著音箱,向思祐道了聲謝,轉身離開。

思祐見女孩弱不禁風,隻身扛起這麼多器材,不由得擔憂她被器材的重量壓垮。

「你……你拿得動嗎?要不要我幫忙?」

女孩轉過頭來,朝他淡淡一笑:「我有辦法扛來,自然也扛得走,不勞你費心,再見。」

見到女孩的笑,思祐頓時失了魂。

那是笑,笑的組成卻是萬般無奈、認命和憂傷,彷彿在說:來是一個人,走也是一個人,自己的命運,沒有誰能幫忙承擔。

那樣年輕的軀體,怎會包藏如此哀怨滄桑的靈魂?

思祐回過神時,女孩早已遠去,在錯綜的巷弄裡消失了蹤影。

思祐懊惱得跺腳:真笨!居然忘了問她的名字!他東張西望,待要去找,左肩卻被人從背後抓住。

回頭一看──

是思礽。

「你想往哪兒跑?乖乖跟我回去!」

思礽瞪著他,完全是大姐教訓小弟的表情,只差沒揪住他的耳朵。

思祐揉了揉太陽穴,強迫自己從邂逅女孩的夢幻中,返回現實的世界。

「我說,你們幫我相親,就不能找可愛一點的?」他大聲抗議:「大嬸就算了,她女兒……根本是迅猛龍穿衣服!」

「你還敢嫌?先掂掂自己的斤兩!知不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得罪了姓方的,萬一他們氣起來跟江家作對,江家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你擔待得起嗎?」

「我不明白,江家明明有籌碼,何必這麼低聲下氣?」思祐突然義正辭嚴起來,自己都被自己大人般的口吻嚇到。

「喔?」思礽冷笑:「你都還不承認自己姓江呢,怎會知道江家有什麼籌碼?」

「江家若真的一無可取,方玉嬋幹嘛要用自己的終生幸福換董事長的位子?即使真像你們說的,江家負債累累,也一定還有別的資產,值得那個什麼『黃金七鳥蛋』坐下來跟江家談判。」

「黃金七秒半,不是鳥蛋。」思礽終於有機會糾正他。但除了這句,她倒沒再跟思祐爭辯,而是陷入沉思,細細琢磨思祐的話。

「江家的成敗,江家自己擔,不需要靠不相干的外人來拯救!你跟思祺在江家白吃白喝這麼多年,難道連最基本的向心力跟榮譽感都沒有?」

「我們吃自家的飯,什麼白吃白喝?」思礽被批評得莫名其妙。

「總而言之,我意思是,江家應該要爭氣一點,跟迅猛龍相親,不可能是唯一的路。江河集團幾十年的資歷,公司也不乏資深元老,與其把我榨乾之後於事無補,還不如去找大人想辦法……

「我不相信任何人!」思礽說得斬釘截鐵:「我媽常說,江家上上下下,沒半個人是可靠的!」

……」思祐只覺全身沒力:「一家上下沒半個可靠,不是很瞎嗎?這麼弱的集團,還指名要我回來繼承,到底是何居心?」

「江家外強中乾,叔公要負大部分的責任。想救江家,非把叔公擠下來不可!偏偏他手裡握有爸的遺囑。現在,全世界唯一能跟叔公抗衡的,就只有你了。」

「你們口口聲聲說叔公害了江家,他幹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啊?」

「江家近幾年的虧空,叔公難辭其咎,要不是他,我們也不必涎著臉去抱方家大腿……」思礽兀自咬牙切齒,背包裡的手機響了。她接起電話,說了兩句,臉上忽露喜色,匆匆掛斷,興奮地轉告思祐:「好消息!思祺打來說,方玉嬋很欣賞你,願意再跟你約時間碰面。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滿有幾分魅力嘛。」

想到要再見方玉嬋,思祐一陣天旋地轉:「不是吧?」

「少囉唆!要對付叔公,拉攏方家是最快的方式。眼下當務之急,就是聯合你和方家的力量,把叔公趕走!」

「我跟叔公無冤無仇,幹嘛趕人家走?」思祐一千個不願意。

「你是不是忘了,你媽這會兒還躺在醫院?我們要你做什麼,你最好乖乖聽話,保你闔家平安!」

想到媽,思祐原本慷慨激昂的氣勢瞬間崩落谷底。

還「闔家平安」咧?嚴格說來,思祐的媽跟思祺思礽也算一家人,一家人自相殘殺,平安個大頭啦。

「沒時間了,我們走吧。」

思祐一頭霧水:「去哪兒?」

「叔公的班機提早抵達,人已經在公司了。我們要帶你去見他。」

「唔……可是……」思祐還沒想出該問什麼,思礽已將他一把拽上計程車。

 

「叔公現在是代理董事長,你跟他說話客氣點,別像對方夫人那麼沒禮貌!」計程車上,思礽特別交代。

「你不是很討厭叔公嗎?我幫你教訓他一頓!」思祐存心找碴。

「你敢?」思礽面露凶光:「壞了我們的計畫,你跟你媽下半輩子都不好過!」

思祐「哼」了一聲,閉口不言。

「還有,在叔公面前,不准提你媽的事。要是被我發現你向叔公打小報告,你也會很倒楣!」

思祐不甘不願地應了。跟思祺思礽相處一天下來,他感覺這兩姐妹胸大無腦,只懂得用暴力處事。但為了不讓媽受到威脅,他仍強迫自己處處配合。

江河集團總公司位處全台北市最精華的大安區,每層皆挑高四米二,站在十六樓的屋頂花園,還能俯瞰別人家的二十樓,充分展現出高人一等的氣派。

思祺思礽帶思祐來到二樓的休息室,「叔公從不接見不速之客。即使是我們,沒有預約時間,也會被他拒於門外。你先在這裡等著,我們上去跟他說一聲。」

思祺說完,與思礽兩人急急離去。思祐獨自待在空蕩蕩的休息室,冰箱旁邊有開飲機,提供三種不同溫度的開水。矮櫃上擺了廉價的茶包和咖啡,要讓員工無限量取用的,品質自然不會太好。

思祐倒了杯溫水,在窗前的沙發上坐下。他擔心媽的情況,想打個電話去醫院,就在他掏出手機那一瞬間,手機響了。

「西施柚!我打了幾十通,終於找到你了!你現在人在哪裡?我剛繞去你家,發現你家被搞得一團亂……你得罪了哪個道上的啊?」

那個思祐再熟悉不過的、一遇到事情就不知所措的聲音,正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阿凡達。

儘管阿凡達幫不上什麼忙,但思祐正值孤立無援、禍福難料的當口,有個可信賴的人說說話,仍是種莫大的安慰。思祐抓著話筒,一股腦兒傾吐遇到兩姐妹之後發生的一切,還不忘抱怨自己突然遇上天外飛來的橫禍,真是倒了八輩子楣!

阿凡達聽得一愣一愣,聽完的結論是:「那所以……你就不能來參加畢展了喔?」

……據說是這樣。」

阿凡達不提還好,一提這事,思祐便沮喪不已。距離畢展,只剩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過去一年,思祐和一干死黨不知多期待這天的來臨!還記得第一次開會時,趙哥興致勃勃提出要演歌中劇的想法,思祐自告奮勇擔任編劇,還突發奇想找了個低他們一屆的學妹友情客串,原因無他──那學妹是阿凡達暗戀多年、卻遲遲不敢表白的對象,思祐打算藉這次的演出,讓阿凡達順著情節和台詞發展,光明正大向學妹來個深情告白。

昨天以前的思祐,哪裡會想到,最要好的哥兒們一生最重要的日子,他竟然得非常不講義氣地缺席了。

打從思祺和思礽走進冰店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從此就亂了套。

「那……你不來的話,畢展豈不是很無聊?你本來還要唱歌咧。」

「我心裡也很幹,可是有什麼辦法?」思祐苦不堪言:「換成你媽躺在醫院,你也只好放棄畢展了吧?」

……也是啦。那……你多保重,凡事小心點,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隨時跟我們講。」

「嗯,我會的。有件事拜託你……

不待思祐說出口,阿凡達便搶先表示:「我會去看你媽的!阿甘他爸是醫生,請他關照一下。這裡有我們在,你不用擔心。」

掛上電話,思祐心中盪漾著一股久違的暖意。他收起手機,察覺休息室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用異常低沉的嗓音問他:「你是江裕展的兒子?」

思祐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方正冷峭的國字臉,約莫四、五十歲年紀,沒半點表情,筆挺的黑西裝,使他看來更加嚴肅。

「你是……」瞧那人年齡、裝扮,思祐本能地認為他就是「叔公」。為了表示禮貌,思祐趕緊起身。那人走向思祐,主動朝思祐伸出手,思祐正要跟他握手,口中就快喊出「叔公」兩個字,忽然,有什麼東西抵住了他小腹。

那種冰冷而尖銳的觸感──

是刀?!

那人逼近思祐:「別出聲,乖乖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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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icchu0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