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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剛看完關於張愛玲的連續劇「她從海上來」。劇中時常穿插張愛玲的句子,我聽得太多,用字遣詞便不知不覺有了她的影子。小說裡有不少觀念,現在回頭看已顯得老派,但不管怎麼說,畢竟是創作生涯中一個重要記錄,就還是放上部落格囉。

﹍﹍﹍﹍﹍﹍﹍﹍﹍﹍

婚禮

沒想到巧嫣也有這一天。

象牙色、高領無袖的維多利亞婚紗,合貼地雕塑出她腰部以上的玲瓏凹凸,又遮蓋了囤積在下半身、風乾的切達起司般化也化不掉的脂肪。

過了今天,巧嫣就是梁太太。梁威力的父親是香港人,母親從台灣嫁到香港生下了他,底下還有一弟一妹。九七年香港回歸,梁家一舉遷往加拿大。本來梁威力高中只差一年就畢業,轉到加拿大接著讀,又多耽擱了一年才申請大學。畢業後回台,在一家電腦公司擔任小經理,職位說低不低,比起其他社會新鮮人,算是少年得志;說高麼,公司常不拿他的話當意見,彷彿沒有他也可以。

巧嫣不只一次攛掇他自行創業,他總用一篇外行人難以辯駁的道理堵她的口:「創業要燒大把鈔票,我哪兒來的本錢?再說了,做生意要人脈、靠關係。我在國外待久了,跟人相處習慣直來直往,不愛交際應酬那一套。」

巧嫣心裡嘀咕:「你待在國外,也不過五六年的事。之前十八年都是在亞洲過的,難道什麼也沒學會?」但不可否認,梁威力察言觀色的功夫確實差,三不五時總要蹦出些得罪人的句子,弄得對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巧嫣驚詫之餘,還得強作鎮定替他收拾善後。後來兩人一起出去,她乾脆要他少說話。偏偏他天生一對招風耳,興致一來,仍免不了大吹大擂一番,氣得她忍不住在檯面下猛踢他的腳。

怎會答應嫁給這樣一個人?巧嫣唯一能說出口的答案是:「再要找個像他對我這麼好的人,不可能了。」事實上,她已沒有了選擇。交往兩年,他刻意帶她同進同出,像是當著全世界簽下一張他對她的所有權狀。一年前的情人節,他帶她上館子,送了九十九朵玫瑰。被灌了三杯紅酒的她有些元神出竅。車子究竟開往他的公寓還是賓館,她也不大記得。總之她是他的人了。

幸好他對巧嫣還算體貼。儘管已生米煮成熟飯,他還是特特的買了鑽戒,在一間高級西餐廳上演一齣跪地求婚記,贏得了滿堂喝采。

按理,巧嫣是今天的女主角。比起其他女客,地位自該有些不同。她一向是眾所矚目的焦點,何況今天?比起大部分中國女人,巧嫣身材略顯豐滿,卻更能引人遐思。她一雙迷濛大眼,笑起來兩個甜甜的梨窩……梁威力啊梁威力,巧嫣心裡暗想,你該是多少男人羨慕的對象啊

梁威力今天倒是高興的。他一反平日的不善交際,四處舉酒言歡,難掩抱得美人歸的喜悅。巧嫣可沒那樣的成就感。遊走於婚宴會場,她刻意不正眼瞧什麼人,只想感受旁人對她的目光。數不清有多少男人,曾躲在角落畏首畏尾偷眼瞧她。同樣一群男人,今天突然都大方勇敢起來,坦然無懼地向她點頭微笑。她從一幅浪漫旖旎的無邊春色搖身成了高貴端麗的女神像,手捧一樽足以澆熄熊熊慾火的灌頂醍醐。男人寧可敬而遠之,事不關己地尊重著。

真如「紅樓夢」裡賈寶玉所說:女人出嫁前是無價明珠,嫁了人就變成魚眼睛?一旦給人貼上「死會」的標籤,打扮得再出色,也似乎沒什麼重要性。那雙會說話的迷濛大眼,從此必須學會沉默。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勾魂懾魄,一不小心,便成為不守婦道的證據。「朋友妻不可戲」;別人的女人,自己沒望的,男人通常懶得多瞧一眼。當真可悲!女人天生為了被男人看而活著。堂堂水做的骨肉,竟只能在一堆泥人眼底下生存?

巧嫣繼續在人群裡逡巡,遊魂似的,想找一具完美的身軀來還魂。驀地裡眼前一亮,見到一張陌生而出眾的臉。正想悄悄過去打招呼,梁威力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邊,搶在她前頭拉了那人過來:「來來來,我給你介紹!這是我表弟陳又祺。之前跟你提過吧?醫學系二年級,校刊主編兼古典音樂社長,出了名的校園才子。哪天你該看看他寫的詩!」

巧嫣安分佇立在梁威力右後方一步之距,良家婦女般低著頭,只微微抬起眼睛,朝陳又祺溫柔一笑:「久仰大名。」她並非當真不敢抬頭,而是知道含羞帶怯的她,另有一股迷人風韻。

果然陳又祺清俊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笑容藏不住靦腆:「表嫂別聽表哥胡說!我沒那麼優秀。」

一聽他的聲音,巧嫣感覺自己一顆心迅速融化,一發不可收拾,流得滿地都是──陳又祺細緻溫柔的男聲,簡直可以做廣播員!比起梁威力捏著鼻子病鴨似的嘎嘎作響,她終於明白什麼叫「判若雲泥」。

老天爺未免太不公平!和多數女孩子一樣,巧嫣曾夢想有朝一日嫁入豪門,做個衣食無虞、受人伺候的少奶奶。如今少奶奶夢徹底粉碎,她也認命,但何苦屈就梁威力這麼個庸俗人物?至少……至少給她一個知情著意的才子,像陳又祺這樣,生活裡多些點綴,還能過著詩酒琴棋的嫻雅日子。

「舅舅來了,我去招呼一下。你們聊!」梁威力的鴨鳴,截斷了巧嫣的思路。她忙拾回大家貴婦的雍容氣度,識大體地點點頭:「你去吧。」梁威力臨走前,在她額上親了一下,當著陳又祺的面,她羞愧得無地自容,好像她給陳又祺戴了綠帽子。

兩人對望一陣,陳又祺率先發話:「表哥……表哥常提到你。」他羞赧到了一個程度,非得找些什麼話來說。一開口,那張稚氣英俊的臉更加紅了。巧嫣暗暗發笑,「喔?他說我什麼?」

「說你很好。說他得妻若此,傲殺人間萬戶侯!」

巧嫣謙遜地笑了笑,「他把我說得太好了。」她這是用笑容粉飾滿腔慷慨成仁的悲壯。配梁威力,她的確太好了!這門婚事,對梁威力而言物超所值;對她而言,卻是萬分不值。

「他繪聲繪影,本來我也不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表哥真有福氣!」

巧嫣分析他的神情,確定他的欣慕艷羨出於真心,心裡稍稍好過些。梁威力不在跟前,陳又祺注視巧嫣的眼光,漸漸不規矩起來。婚紗緊裹的她,在他骨碌輪轉的瞳仁中早已一絲不掛。她何嘗看不出?眼前這名年輕了她四五歲的小男人,像她從前碰過的許多男人一樣,已被她征服了。她不自覺想到兩人之間的年齡差距。陳又祺是小了些,但這陣子流行「姐弟戀」。老一輩的人也說:「娶某大姐,坐金交椅。」只要真心相愛,這些都不是問題。

巧嫣恢復了自信,開始跟陳又祺談笑風生。天南地北聊了一陣,她伺機發問:「表弟喜歡怎樣的女孩?」

陳又祺側頭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是條件論者,兩個人合得來最重要。像表嫂跟表哥,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這句話像一記重重的掃堂帚,將原本盤踞在寶座上的巧嫣掃到了台階的邊角。

原來她的水準,只夠得上跟梁威力「天造地設」?不只如此,她還被判了「驅逐出境」的重刑。男男女女羅曼蒂克的感情世界,從此沒有了她的位置。

巧嫣別過頭去,半天說不出話。陳又祺問:「表嫂,你怎麼了?」巧嫣淡淡一笑,鼓足勇氣轉頭,想再看陳又祺一眼──淒絶的最後一眼!他光亮的臉龐像一輪明月,將她方才喝下的酒潮汐般吸將上來,翻雲覆雨淹沒了她。她感到一陣暈眩,站立不懚,就要摔倒。陳又祺忙伸手扶住她:「表嫂,你還好吧?」

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怨氣,巧嫣甩開他手:「不要叫我表嫂!」

陳又祺一怔,巧嫣猛然回神,忙不迭陪笑解釋:「我意思是……喊表嫂太見外,叫我巧嫣就好。」

陳又祺鬆了口氣,笑道:「那也得喊你一聲『巧嫣姐』。」他接著念了一串「巧笑嫣然」、「巧笑倩兮」一類的成語出典,她也沒放在心上。反正再怎麼蕩氣迴腸、刻骨銘心的風花雪月,今天一過,都只能是沒有下文的刪節號。難怪女人總記著結婚紀念日,那是她們青春的忌日呵!

這時,一個纖瘦白皙的單眼皮少女端著餐盤走過來,親熱地挨住了陳又祺。陳又祺向巧嫣介紹:「我同班同學,廖雅芝。」又指著巧嫣:「我表嫂巧嫣。喊她巧嫣姐就行。」廖雅芝轉過頭,嬌滴滴喚了聲:「巧嫣姐!」嗓子膩得像要滴出蜜來。

巧嫣打量著廖雅芝──五官並不出眾,身材也嫌瘦,就是有張吹彈可破的臉蛋。眼睛飄啊飄的,看到哪兒,哪兒便開滿了桃花。巧嫣打從心裡不喜歡,暗想:「女人最忌輕佻,看上去不像正經人家。」又看了看陳又祺,禁不住替他擔憂:「難得的一個人才,總不會讓這種女人勾搭了去?」

廖雅芝從餐盤裡戳起一塊叉燒遞給陳又祺:「你嘗嘗!」陳又祺沒伸手,用嘴接過了那塊叉燒,嚼得津津有味:「好吃。怎麼做的?」

巧嫣正要回答,廖雅芝搶著說:「買現成的最方便!真要做,我也會。排骨肉蒸熟了,泡在醬汁裡醃上幾天幾夜。醬汁越濃越好吃。」

巧嫣聽她答得完全外行,肚裡暗暗好笑。陳又祺那傻大個兒居然當真:「看不出你除了會讀書,還懂烹飪!」巧嫣嘆聲氣,無限優雅地端起一只酒杯,輕啜一口。廖雅芝受了誇,益發得意,指著一旁的貴妃雞又說:「這我也會。先把雞烤熟,再沾切碎的蔥跟蒜……」巧嫣嘴裡那口酒險些沒噴出來。陳又祺興奮得了不得:「我超愛這道菜!下回你做,記得叫我。」廖雅芝嫣然一笑,深情款款地允諾:「你愛什麼時候吃,我什麼時候給你做。」

巧嫣實在看不下去了。她湊近廖雅芝,用陳又祺剛巧聽得見的音量悄聲指正:「我這人別的不行,做菜還有點心得。貴妃雞不能烤,得放在水裡用小火慢慢悶,肉質才嫩。醬料不用蒜,用薑。還有,做叉燒的肉也不是排骨。哪天你有空來我家,我教你做。」聲調神氣,儼然一位熱心而耐煩的大姐告誡弟妹做人處世之道,生怕小一輩的沒見過世面,吃了虧。

廖雅芝萬想不到巧嫣會當面挑她的錯,讓她在心上人面前出醜,呆了一呆,臉上倏地飛紅。礙著巧嫣是新娘,不好發作,冷冷回了一句:「我功課很忙。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一把拉了陳又祺:「那邊有卡拉OK,你給我們唱首歌吧。」

陳又祺點點頭,望向巧嫣,巧嫣急著在他眼中尋找偏袒留戀,卻撲了空。「表嫂,我跟雅芝過去,不陪你了。恭喜你!下次……」來不及說下次如何,他已被廖雅芝拉走了。

巧嫣怔在原地,耳邊依稀聽見陳又祺的安慰聲:「你別氣,她不是存心……好好好,就吃你烤的貴妃雞、叉燒排骨……

眼睜睜望著兩人離去,巧嫣心中說不出的懊悔。她是什麼人?幹嘛跟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女孩爭?廖雅芝年輕得肆無忌憚、年輕得理直氣壯,周身上下,全是令男人眩目的本錢。廖雅芝對男人稍假辭色,是給男人天大的恩惠。不久前,巧嫣也還享受著那樣的驕縱。可是……今天的婚禮,本該強調她的美麗的她的婚禮,殘忍地宣告了她的失寵。從今而後,男人多看她一眼、同她多說一句話,倒成了對她的施捨。饒是巧嫣賢良聰慧,天下無雙,終歸已成了梁家婦。還有哪個男人肯作小伏低、求饒討好的來哄巧嫣歡喜?陳又祺安撫廖雅芝時語氣之軟、態勢之謙恭,深怕失去了的在乎,巧嫣這輩子再也休想了!

不知過了多久,巧嫣還站著。人沒動,思緒卻跑得很遠很遠,山南水北繞了一大圈,眼看就要迷路……現場一陣掌聲,隆隆雷電般擊中了她,她身子一震,陡然轉醒。某人唱完了歌下台,大夥兒鼓譟著要他再獻一曲。一群人簇擁著梁威力,說什麼也得拱他上台說兩句話。梁威力推三拉四。有人想起巧嫣,叫道:「新娘子呢?聽說新娘子多才多藝,也來表演一段吧。」眾人又東張西望找巧嫣,一時萬頭鑽動,鬧烘烘的一片。受到熱烈的氣氛感染,巧嫣也跟著莫名其妙興奮起來。陳又祺的事,她早忘得一乾二淨,理了理頭髮,笑吟吟走到台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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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icchu0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