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能力左右思祐未來的人?

 

「從我那兩個姊姊算起,一堆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人,都想左右我的未來。我早就不希罕了!」思祐神情木然。

這一堆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人,也包括雷正諭。

雷正諭冷笑一聲:「比起你即將要見的人,其他都只能算是小兒科!」

思祐冷冷看著雷正諭。

什麼樣的人,會比綁票他的黑道更可怕?

「難道……是我爸?」

認真說起來,江裕展可是連黑道都敢得罪啊~

「你……要帶我去見我爸?」思祐又問一次。

儘管聽盡諸般負面評論,但素來以為自己幼年失怙的他,忽聞生父尚在人世,內心深處依然有種失而復得的喜悅,那是骨肉間難以割捨的孺慕,混雜著離人近鄉的情怯……

雷正諭一擺手:「禍害遺千年,你爸一時三刻死不了。反正他昏迷不醒,現在去看他,他也認不出你。先不用管他!」

禍害遺千年……一時三刻死不了……先不用管他?!

思祐傻眼:江裕展怎會將遺囑交給一個對自己漠不關心的超遠房親戚?

「到底要見誰啊?你就不能把話說清楚嗎?」思祐受夠了被人玩弄。

「去停車場,邊走邊說吧。」

思祐不情不願穿好衣服,跟著雷正諭搭電梯下停車場。雷正諭見到千瘡百孔的大黃蜂,皺起眉頭:「好好的大黃蜂,怎麼變蜂窩了?」

「誰叫你把我一個人丟在淡水?能活著回來已經不錯了!」一想到這事,思祐火氣就竄上來。

「那叫置之死地而後生!人要被扔在最艱難險惡的困境,才會發揮最大潛力。連你這個開車白痴,不也硬著頭皮回到家了?」

「萬一我出車禍死掉怎麼辦?!」思祐大怒。

雷正諭露出一絲狡獪的笑:「禍害遺千年,你不會死的!」

思祐氣得牙齒打戰。

雷正諭若無其事登上右前座,搖下車窗對著思祐吆喝:「還發什麼愣?快進來開車!」

手執方向盤,思祐氣鼓鼓地嘟著嘴。雷正諭渾不在乎思祐心情好壞,自顧自地說:「你要見的人姓唐──唐天擇,是江河集團現任總經理。除了你爸,集團裡最有影響力的人就是他了。」

「集團裡最有影響力的,不是你嗎?」思祐頂回去。

雷正諭不以為然:「你聽誰說的?」

思祐兀自生雷正諭的氣,故意不答,任憑思緒飄向九霄雲外,不知不覺,他想到了小曦。

「唐天擇的『天擇』,是物競天擇的天擇,據說是他自己取的,意思是物競天擇的結果,唯有他是最後的贏家。這種人……真的是狂到一個程度!

思祐神遊太虛,滿腦子縈繞的,全是小曦的音容身影。

(昨天真驚險。想不到台北治安比高雄還差,那麼多大男人霸凌一個弱女子!)

「唐天擇既懂研發、又擅長行銷,二十年前加入公司,不到幾個星期就大放異彩,替公司賺進驚人利潤。你爸對他盛讚不已,直誇他是橫空出世的天才經理人。」

(小曦這麼年輕……跟我差不多吧?跟她同年紀的女生,都在盡情享受青春。她遭遇了什麼事,使她對人生那樣悲觀、奏出的音樂又是那樣悲傷?)

「唐天擇是你大媽……也就是思祺的媽,引介進來的。他倆讀同一所中學,唐天擇比你大媽小五歲,四十多歲還不結婚,是業界出名的黃金單身漢。公司一票生熟女,都被唐天擇迷得神魂顛倒。就連你大姐思祺,也招架不住他的魅力。」

(糟了!昨晚忙著開車,忘了問小曦有沒有受傷、為何會被人盯上?她一定會覺得,我是一塊沒心沒肺的木頭!下次再遇到她,得好好關心她一下才行。)

「不久前,唐天擇接受雜誌訪問,負責報導的女記者還咬文嚼字地形容他『決斷如龍泉之利』。放眼整座江河集團,唐天擇是你最該仿效、也是最該小心的對象……

「遜咖!」

思祐大叫一聲,神情懊喪至極。

雷正諭對思祐突如其來的反應有些錯愕,一本正經重申:「唐天擇不是遜咖……

「管他物競天擇還是2012,我是說我啦!我才是那個宇宙無敵世界低能不識相不解風情不懂得憐香惜玉放著大好機會白白溜走的大‧遜‧咖!」

與小曦初見面,思祐忘了問她的名字。

虧得上天巧妙安排,讓他倆在同一天再度相遇,還在車裡獨處了一段不短的時間,而漫不經心的他,竟又忘了要她的電話!

今天才發現,原來他把妹的功力這麼遜!

今生今世,他還有機會見到小曦嗎?

「小殭屍,我跟你講重要的事,你有沒有在聽?」雷正諭臉上爬滿解釋了那麼多全都白搭了的怒,一條一條的,使他年近五十的臉更顯蒼老。

小殭屍?!

「誰是小殭屍?」思祐慍視雷正諭,一臉不從。

「你們家三個小孩,全都是殭屍(江思)啊──老大其(祺)實是殭屍、老二仍(礽)然是殭屍,生到老三,又(祐)是殭屍!你爸要不是惡整你們,就是看太多殭屍電影、屍毒攻心了。哈哈哈!」

思祐斜眼乜著哈哈大笑自High的雷正諭,無言以對。

這傢伙,不怕被自己的冷笑話凍死喔?

不過思祐同時也驚訝:這傢……還會講冷笑話?!

頭一眼見到雷正諭,他冷靜得像一隻從獵人槍口下搶救同伴的狼。

接下來,他嚴苛地將全無駕駛經驗的思佑扔在呼救無門的登輝大道。

剛才,他不厭其煩向思祐透露江河集團總經理的八卦。

現在,他又爆出讓思祐臉上三條線的黑色幽默……

如此複雜多變的性格,委實叫人摸不透!

「你該不會……是雙子座吧?」思祐衝口而出。

一票死黨中,阿甘最熱衷研究星座,在他鎮日滔滔不絕的荼毒下,思祐對於十二星座性格的基本款,也稱得上略知一二。

「錯!我是雙魚座。」

本不承望雷正諭回應這麼幼稚的話題,結果他再次讓思祐意外。

「怎麼可能?」思祐不信:「雙魚座……是很善良的星座耶。」

……你什麼意思?」

思祐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雷正諭自己補充:「不過,我是AB型。」

思祐恍然大悟「喔」了一聲,雷正諭瞪他一眼:「你在暗示我人格分裂?」

「欸?」思祐神經瞬間緊繃:「對啊……喔不!我是說,就……你的人格很多元,充滿了……充滿了驚喜……

他在那裡不著邊際地亂掰,雷正諭壓根兒沒當一回事,逕自切換話題:「關於唐天擇,該說的我都說了,沒聽清楚是你的錯。接下來的場面該怎麼應付,你自求多福吧。」

思祐沒出聲,順從地將車子開進江河集團總部。

 

停車場一共五層,按建商賣車位的邏輯,越靠近地面的樓層越貴。偏偏江裕展與眾不同,刻意挑了地下五樓最角落的位子。

「沒事躲這麼隱密,可見你爸外強中乾,骨子裡非常自閉。」雷正諭的評語。

思祐一圈一圈往下繞,只覺頭昏腦脹。老爸何以要躲在地底深處搞自閉,他也沒心情管了!

好不容易找到董事長專屬車位,思祐正全神貫注、按雷正諭口令倒車,有一輛藍色迷你寶獅(Peugeot)從大黃蜂背後駛來,準備停進思祐斜對面的車位。

藍色寶獅還在橋距離,一台黃雀在後的二手小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咻地插進藍色寶獅原本要停的位子。

小白不愧是「小」白,苗條細瘦的車身,僅僅佔去車位一半的空間。

藍色寶獅不甘示弱,照原訂計畫車頭入庫,與二手小白幾乎是門貼門地共用同一車位。如此一來,兩輛車都完全沒有開門的空間。

「擠成那樣,車裡的人出得來嗎?」思祐大惑不解。

二手小白的車主搖下車窗,惡人先告狀:「你停那麼近,我怎麼下車!?」

只見藍色寶獅不疾不徐,後車廂門緩緩打開,敞篷車蓋裂成兩半,一半不動、一半朝車廂方向往後收,收到某個程度,兩片鋼板自動對折疊合,乖巧地藏進後車廂。接著,後車廂門緩緩闔上。

藍色寶獅變形完畢,車主──一名烏髮圓髻、瓜子臉、一身黑色套裝的上班女郎──旋以單手攀著敞篷邊緣,俐落地站上駕駛座,轉身跨至車廂頂蓋,輕輕一躍,四平八穩落在地面。

思祐看呆了。

那女的…...會不會太屌?

成龍電影裡的高難度動作,她做起來竟是毫不費力。

而且,她還穿著高跟鞋!

「喂,你別走啊,你擋在這裡,我出不來啦!」

二手小白車主氣急敗壞,生怕女郎就這麼跑掉,忘了一切全是他自己的錯。

「你腦殘喔?」女郎趾高氣昂:「開走不就好了?」

除了開走,二手小白的確別無他法。但他猶在做困獸之鬥:「你哪個部門的?給我回來!不然我叫保全!」

女郎扮了個鬼臉,不理會二手小白車主的咆哮,逕自踩著高跟鞋,丰姿婀娜地步向大黃蜂。

思祐傻傻盯著漸行漸近的女郎,雷正諭搖下車窗,思祐窺見女郎樣貌:她的年紀,明顯比思祺、思礽和小曦大了幾歲,化著東京雜誌款心機妝,走起路來步履輕盈,一蹬地、一扭腰皆充滿韻律感,宛如館娃宮裡的西施漫踏琤琮悅耳的響屧廊,周身散發著明艷與自信。

「法務長,」女郎佇立雷正諭窗邊,笑容無比嫵媚:「我在電梯裡等你!」

思祐恍然:原來雷正諭的頭銜是「法務長」。

他依稀記得,雷正諭營救他脫困時,曾對綁匪頭子大宇說:「道上的恩怨,就用道上的方式解決。」

「用道上的方式解決」……是「法務長」該說的話嗎?

女郎跟雷正諭打過招呼,又搖搖擺擺地走開。思祐望著她背影搖向電梯,聽見雷正諭說:「她是我的助理,姓丁。大家都叫她丁丁。」

思祐視線猶在丁丁身上未及挪開,雷正諭補上一句:「丁丁是個人才。」

大黃蜂在專屬於牠的空間乖乖停下,思祐和雷正諭來到電梯間,果然有台電梯大門敞開,女郎一手按住「開門」鍵,笑吟吟在等他們。

雷正諭先跨進電梯,思祐遲疑兩秒,也跟進去。

電梯門關上。

「法務長,方不方便耽誤你幾分鐘?」丁丁單刀直入。

「有重要的事嗎?」雷正諭問。

丁丁從包包裡拿出精巧的HTC HD mini,快速翻閱檔案:「北縣一間知名連鎖速食業者,被抽驗出食用油含砷量過高,發言人死不認錯,一味將責任推給供油廠商,也就是江河集團。生產部門大聲喊冤,希望公司出面,要求輿論還我們一個公道。

三個月前,公司辭退兩名表現不佳的員工。他們心有不甘,協同民意代表去勞工局抗議,要求八百萬資遣費外加精神賠償。昨天他們用棒球砸壞公司玻璃,目前被警方收押,正在尋找律師,打算跟公司抗爭到底。

彰化一對母女吃了公司生產的罐頭食品之後拉肚子,公司希望私下和解,但當事人不滿現有賠償方案,揚言要在明天下午召開記者會,公然控告江河集團。」

丁丁連珠砲似地念了七、八件訴訟案,雷正諭忍不住打斷:「還沒完哪?」

「最後一則了!」丁丁清清喉嚨:「數字週刊爆料,說唐總『疑似』和有夫之婦出入賓館,唐總大發雷霆,認為媒體不實報導嚴重影響公司聲譽,要求法務部以公司名義提出告訴。」

「自己的緋聞,要公司來護短?」雷正諭「哼哼」兩聲:「要告他自己告,法務部不管這種事!」

丁丁正要說話,手機響了。丁丁聽了幾秒,簡短回應:「知道了。」旋即放下電話,告知雷正諭:「有一位汪大宇先生,帶著他的助理在法務室等你。」

「喔?」雷正諭沉吟:「這麼快就來了?」

聽見「汪大宇」三個字,思祐背脊不自覺地一涼──

汪大宇……是昨天綁票他的那個「大宇」嗎?

電梯門開了。

「丁丁,麻煩你先帶思祐去總經理室。我去見汪大宇。」

丁丁「嗯」了一聲,雷正諭沒再多說,逕自離去。三人之中,就屬思祐最不知所措:他又不認識總經理,見到總經理要聊什麼?

「跟我來吧。」

丁丁朝思祐嬌美一笑,話聲是他不曾聽過的甜膩。思祐霎時彷彿失了魂,腦袋空空地尾隨丁丁身後。

 

雷正諭回到法務室,大宇坐在會客沙發上等他,旁邊侍立著阿晝。

「法務長日理萬機,粉忙吼?」大宇主動寒喧。

「還不就是告人跟被人告,沒啥變化。」雷正諭在大宇對面坐下,鬆了鬆領帶。阿晝不懷好意地瞅著他,殺氣蒸騰的眼光如兩柄銳利的刀。

「法務長官司纏身,我就不浪費你的時間。昨天提的事,不曉得安排得怎樣了?」

「我是有打不完的官司,可不是『官司纏身』,別搞混!」雷正諭挑明了說:「講好的事,我會處理。但公司最近狀況不斷,你要的金額,可能沒法一次到位。待會兒我先簽一部分支票給你,剩下的,我會盡快湊齊……

「鬼話連篇,分明想賴帳!」阿晝惡狠狠打斷雷正諭:「我們放走肉票,已經夠給你面子了。昨天到現在,將近二十四小時,你還沒把錢準備好!看來不給你一點苦頭吃,你是不會學乖……

「阿晝,你給我惦惦(註:台語「閉嘴」)!沒叫你講話,你就別放屁!」

大宇兇完阿晝,轉向雷正諭,語氣柔和許多:「法務長,雖然大頭目不在,暫時由我代理,但是幫裡那麼多堂口,我跟江家談判,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在看,若是放了肉票,到頭來啥米都沒拿到,實在是無法度交代……

「我不是說過,姓雷的說話算話,答應你的,就一定會做到?」雷正諭用奇異的眼光注視大宇:「二十五年前,姓雷的是怎樣的人,二十五年後還是一樣。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吧?」

大宇靜靜看著雷正諭,兩個人的思緒,齊齊飄回了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前,大宇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十六歲少年。

大宇的爸是國中老師,任教的科目很詭異,叫「簿記」。

學校裡有幾個老師的孩子,很瞧不起簿記,都說那是學校不忍開除大宇的爸、硬塞給他教的一門課,其他國中根本沒有。每次聽到這種話,大宇就會痛揍那些老師的孩子,然後再被老師抓去辦公室痛揍。

大宇的爸天生小兒痲痺,走路一跛一跛,出於自卑,個性有點偏頗,老愛吹擂一些子虛烏有的事,比如他祖上曾經多麼風光、年輕時多受女人歡迎之類。大宇的媽受不了丈夫的妄想症,在大宇七歲那年離家出走。

老婆跑掉,大宇的爸精神更不正常,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他矢志栽培大宇考上一流學府,日復一日諄諄訓誡大宇不准花錢、不准吸毒、不准抽菸、不准夜歸、不准打電動、不准交女朋友、不准花太多時間跟同學廝混、不准從事任何與學校功課無關的活動……稍有忤逆,大宇便會被吊在家門口毒打,叫罵聲傳遍社區巷弄,鬧得街坊鄰居無人不曉。

大宇正值青春期,遇上父親偏激的教育手腕,焉能不心生叛逆?他表面上裝作不在乎,內心卻比誰都寂寞,亟待親情、友情的溫暖。當他發現幫派裡的「兄弟」能填補他的空虛、給予他多年來欠缺的情義關照,他便情不自禁向這班人靠攏。

踏入黑道後,鄰居紛紛批評大宇是「壞小孩」,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巷子口有個公務員退休的歐吉桑,對大宇尤其感冒,動不動向大宇的爸告狀,說大宇加入黑道,是「家門不幸」。

大宇的爸一向自我感覺良好,豈容鄰人當面羞辱?盛怒之下,他拿了把菜刀在瓦斯爐上燒得火紅,要在大宇身上烙印以示懲戒。兩父子扭打成團,發出驚人聲響。隔壁柑仔店老闆娘聞風趕至,目睹了這一幕駭人景象,嚇得打119報警。

結果,大宇的爸被社會局隔離。家裡沒大人的大宇,從此更肆無忌憚地廝混。

有一天,大宇槓上一間便利店的工讀生。工讀生熱烈追求大宇家樓上的小蘿莉,好死不死,小蘿莉是大宇幫中兄弟的夢中情人。大宇看不過眼,主動出面,要替兄弟教訓一下情敵。

大宇將工讀生拖到暗處,兩人爆發肢體衝突。一陣拉扯後,工讀生突然倒在地上抽搐,還不住口吐白沫。大宇緊張起來,趁著四下無人,趕緊逃離現場。數小時後,社區裡傳出工讀生暴斃的消息。大宇當時正在買鹽酥雞,三、四名刑警冷不防從他身後竄出,將他當街攔截,不容分說架上了警車。

來到警局,公務員退休的歐吉桑居然也在。

大宇之所以被抓,全因歐吉桑跳出來指控,說他親眼見到大宇毆打死者。

「人是他殺的!」歐吉桑指著大宇,語氣激動異常:「這個死囝仔,自細漢(註:台語「小時候」)就很壞,不時給他爸爸吊起來打!當初教不乖,長大果然就殺人放火!拜託恁警察喔,趕快把他抓去槍斃啦。」

歐吉桑罵到高潮處,嘴裡一顆金牙迸了出來。

由於目擊者指證歷歷,大宇被當作殺人兇手收押。死者剛考上醫學院,家裡有些背景,家屬採信歐吉桑說詞,認定大宇謀殺。

「我沒殺人!」大宇無助地辯解:「驗屍不就知道了?」

然而,基於宗教信仰,家屬拒絕解剖驗屍。

驗屍是褻瀆我兒子靈魂的行為。要他死後再受刀割之苦,叫我怎麼忍心?」工讀生的母親面對媒體採訪,聲淚俱下。

輿論一面倒地同情「被不良少年毆打致死」的工讀生,沸沸揚揚檢討青少年教育及黑幫勢力氾濫的議題。檢警問供,也抱著先入為主的態度,問來問去不外是:「你受了誰的指使?」、「你殺過多少人」、「有沒有共犯?」

大宇試圖解釋,卻屢遭刑求,只因他說的不是檢警要的答案。

大宇心知肚明,他打工讀生只用了三分力,不可能鬧出人命。無奈一邊是醫學院高材生、一邊是素行不良的黑幫混混,按照經驗法則,誰都會站在死者那邊。

天地之大,竟無一人願意拋開成見來問大宇:你是不是被冤枉了?

直到那一天。

那是個風雨交加的星期天,大宇得了流感,額頭燙得可以煎蛋。他鼓起勇氣向守門的警衛討一顆頭痛藥,只換來一句:「裝什麼病?裝死好了,還可以省伙食!」

到了傍晚,一個警察鏗拎匡啷打開囚室的門:「汪大宇,有人來看你!」

大宇吃力地抬頭,眼前是個濃眉劍目的青年,不是英俊的類型,但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浩然正氣。

「我是你的辯護律師。」青年遞上一張名片。

「我的……辯護律師?」大宇的頭更痛了。

「你的案子,有諸多疑點。我相信你是無辜的。我願意幫你辯護。」

大宇心頭一震。

自從他被抓來,連生父都對他不聞不問,雷正諭是頭號挺他的人。

他打疊起精神,檢視那張名片。

「雷正……」最後一個字,大宇不會念。

「諭,神諭的諭,像雷公一樣,宣揚純正善良的神諭……也就是伸張正義的意思。」

「為什麼……你要幫我?」

「這個嘛……」雷正諭微微一笑:「我有個換帖的法醫朋友,叫阿義,剛好接觸到你的案子。雖然家屬反對解剖,阿義還是從屍體表面採到了簡單的樣本。他認為,你應該不是兇手。」

「可是……我沒錢……」大宇的爸因為家暴事件被學校辭退,失業在家,不可能出錢替他請律師。就算有錢,八成也捨不得花在大宇身上。

「只要你配合,我保證幫你打贏官司,而且,不收一毛錢。」

大宇懷疑自己幻聽了。

莫非他已病入膏肓?

「不瞞你說,我跟阿義一直想搞一個『正義二人組』,不計代價挖掘冤案的真相。阿義是『怪醫黑傑克』的粉絲,本來立志成為密醫,後來他女朋友說密醫生活沒保障,不肯答應他的求婚,他才勉為其難改當法醫。

我跟阿義一致主張,世上最有價值的,不是金錢,而是真理。贏回你的清白,對我而言就是無與倫比的報酬。」

「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雷正諭拍胸脯保證:「姓雷的說話算話,答應你的,就一定會做到!」

大宇凝視著雷正諭,熱淚盈眶。那一刻,他看見了俠義。

隔天,雷正諭又來看大宇,帶了感冒藥和營養品。

大宇永遠記得,命案開審那天,天空一樣下著滂沱大雨。

歐吉桑站在證人席,義憤填膺地宣稱凡是黑道都該下地獄。根據雷正諭的調查,歐吉桑痛恨黑道,導因於他最疼愛的獨生女不顧家人反對跟黑道大哥交往,當上了壓寨夫人。不久,警方破獲一起大型走私案,黑道大哥潛逃海外,卻讓夫人出面當替罪羔羊。夫人不堪牢獄之苦,在獄中吞安眠藥自殺。

女兒白白喪命,歐吉桑立下重誓:此生與黑道不共戴天,能對付一個是一個!

歐吉桑作完證詞,輪到被告律師發問。

「阿伯,你從哪裡看到被告毆打死者?」雷正諭問。

「從偶(註:台灣國語發音的「我」)家陽台看過去,巷尾發生什麼都清清楚楚。」歐吉桑毫不猶豫。

「從陽台到命案現場,少說也有一、兩百公尺,阿伯視力不錯捏……你確定看到的是被告?」

歐吉桑手指大宇,信誓旦旦:「這款壞囝仔,化成灰偶也認得!」

「你知道你女婿今天也有來嗎?」

這句問得沒頭沒腦,全場霧煞煞,只有歐吉桑聽懂了,激憤地狂拍證人桌:「他在哪裡?叫他出來!偶跟他拼命!」

「就在那兒。」雷正諭指向最後一排座位:「看到沒?還不到三十公尺……

「恁娘咧!」歐吉桑大爆冷門飆粗口:「你不知道偶有白內障、兩隻眼睛都快瞎了喔!?偶看不到啦!啊你是問完了沒?問完了偶去找那個畜牲理論,叫他還偶女兒來!」

初審在一陣喧鬧聲中結束。

有了雷正諭仗義相助,法庭很快釐清醫學生死因和大宇無關,大宇冤情昭雪,無罪獲釋。

「大哥,我欠你的,做牛做馬也還不起……」大宇猛搓雙手,頭垂得很低。

「不要你還。」雷正諭拍拍他的肩膀:「好好活──我幫你贏回來的人生!」

重見天日的大宇,原想洗心革面、找一分正當職業,擺脫年少時的輕狂。但他連國中都沒讀完,進不了大企業;出賣勞力幹粗活,又因脾氣太差,頻與工頭結怨,最後以離職收場。

繞來繞去,唯一容得下他的地方,只剩黑道。

他回到原先的幫派,大夥兒熱情地替他過火、去霉運,大頭目的老婆還特地煮了一大鍋豬腳麵線,歡迎他「回家」。

大宇的生父,在他收押期間酗酒過量,心臟病發驟逝。

除了幫中兄弟,他再無其他家人了!

這裡,是他的家。

於是,他重返黑道,這一待,就是二十五年。

內心深處,他隱隱覺得對不起雷正諭。然他也萬萬沒想到,嫉惡如仇的雷正諭,竟會屈居江河集團、服事毫無道義可言的江裕展!

他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大宇揣測。

所以,他肯定也能體諒大宇的身不由己。

財團與黑道,永遠有著微妙的愛恨糾葛,剪不斷理還亂。大宇思量再三,這輩子能報答雷正諭最好的方式,就只有在雙方無可避免地產生衝突時,盡量不為難雷正諭。

「走了,阿晝。」大宇起身。

阿晝一怔:「他還沒付錢呢……

「他不是說了嗎?公司沒錢,你斃了他也沒用!走了走了,過幾天再來……

「給我三個月時間。」雷正諭忽然開口。

「三個月……還清所有的錢?」

雷正諭搖了搖頭:「三個月,把你家大頭目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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